“我想要亲手火化我的父亲。”《好好告别》的作者、殡葬师凯特琳·道蒂(Caitlin Doughty)这样说道。

凯特琳·道蒂在操作焚化炉

《好好告别》记录了凯特琳·道蒂从事殡葬行业的经历。23岁时,她进入旧金山的西风火葬场当火化工。进入火葬场的第一天,她被安排给一位名叫拜伦的死者的遗体刮脸。在拜伦被火化以后,同事又教她用一根金属耙子把遗骸从火化炉里耙出来。这样做的时候,她发现拜伦的头骨还完好无损,上面虽然布满骨灰,但还是热的。她刚想仔细看一看,整颗头颅便一下子在她手中裂开,灰烬顺着她的指缝滑落。“拜伦,”她在书中写道,“这位父亲、丈夫、会计师,彻底变成过去式。”

每天,凯特琳·道蒂的工作是把传送带连上火化炉,按下按钮,让传送带把遗体送进炉内。首先烧起来的是放着尸体的纸箱,接着尸体开始发生巨大变化,有机物质烧光以后,构成人体80%的水分快速蒸发,软组织被火舌吞噬干净,尸体最后被烧得焦黑一片。在这个过程中,人的特质逐一消失。在火葬场工作的人,浑身上下都有一层薄薄的尘埃,全部都是死人的灰烬和工业粉尘。在工作的过程中,道蒂产生了要亲手火化自己父亲的想法。

“我不想让别人火化我的父亲。”凯特琳·道蒂告诉界面文化(ID:BooksAndFun),在西风火葬场工作的时候,她发现,在焚烧尸体时,家人通常不会在现场。“我在焚烧遗体的时候,虽然试图给死者最大的敬意,可是,我确实和这些遗体素不相识。所以我想,如果我父亲去世了,由一个陌生人来火化他,这个陌生人不知道他是谁,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,不知道他有多么特别。这是多么孤独。”她希望陪在父亲身边,亲眼看着他变成一团火焰。

操作火化炉的经历,让道蒂开始思考殡葬行业的问题。为什么人们不来参加火化仪式,亲手按下点火按钮,与他们的至亲好好告别?随着她对死亡和殡葬业越发了解,她对美国殡葬行业的质疑就不断增加。

离开西风火葬场以后,道蒂去往位于加州的塞普莱斯殡葬学院学习,她想知道这个国家的殡葬学术机构究竟在教些什么。她发现,在殡葬学院,大部分课程是防腐——正是依靠着昂贵的防腐收费,整个行业才一直兴旺不衰。她发现,殡葬业已经成为了一门生意,以出售商品的方式出售尊严。在这里,殡葬人是总导演,尸体则变成了全场的明星,亮丽得看不出生前遭受的痛苦。“这样,尸体就不会触发观众情感,破坏死亡幻觉。”

道蒂发现,不论是西风火葬场时她的经历,还是在殡葬学院的课程,都反映出社会中对死亡的回避。否认死亡的文化使得我们难以获得善终,也难以和逝去的亲人好好告别。如今,她在倡导“积极死亡运动”,希望人们能够正视我们一直以来消极对待死亡的文化。

防腐化妆与豪华葬礼:美国殡葬业是一个暴利行业

在凯特琳·道蒂看来,今日美国殡葬文相当重视防腐和化妆,简而言之就是美化死亡,这个部分可以追溯至美国著名墓园“森林草坪”(Forest Lawn)。这里埋葬着很多好莱坞明星,包括包括《乱世佳人》的男主角克拉克·盖博、《卡萨布兰卡》的男主角汉弗莱·鲍嘉、伊丽莎白·泰勒、迈克尔·杰克逊等。“森林草坪”公墓始建于1906年,在1917年,休伯特·伊顿担任墓园总经理时,决定打造一个新颖乐观的美式纪念公园,旨在“消除一切悲伤”。在这里,死亡是与生者的告别,遗体被称为“逝去的挚爱”“某某先生”,经过防腐处理和精心化妆之后,在华丽的哀悼室等待入土。

休伯特·伊顿倡导乐观主义,他的举措引发了美化死亡的风潮。在20世纪50年代,战后经济繁荣的时代,也成为了殡葬业的辉煌年代,人们出手阔绰,愿意也有实力攀比葬礼的奢华程度。另一方面,遗体防腐和豪华葬礼使得殡葬人的形象也为之改变,他们一跃成为专业人才,既关注公共卫生,也懂得审美,让科学和艺术合二为一,他们给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:殡葬人的防腐技能可以保证公众远离疾病的侵害,他们的美学又可以给死者的家属留下“最美好的回忆”。

1959年的一期《时代周刊》把“森林草坪”公墓称为“迪士尼死亡乐园”。英国作家伊夫林·沃嘲讽过这种死亡唯美主义理念,他嘲笑休伯特·伊顿的防腐师团队把每一具送到“森林草坪”公墓的遗体“泡入防腐剂里腌,浓妆艳抹似妖娼,肤色暗红不会烂,能存大约100年”。

今天,殡葬业在北美已经成为价值数十亿美元的产业,也正是依靠着防腐处理,整个行业才一直兴旺不衰。凯特琳·道蒂认为,现代防腐技术的诞生“完全是市场和消费主义作用下的产物”——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同事防腐师拿着套管针,戳进死者肚脐下面,在里面一通猛刺,让肠子、膀胱、肺、胃等器官都受到摧残——这样做是要用套管针吸出内脏当中的气体、液体和废物,之后再注入化学防腐剂。这种做法看起来相当残忍,因此,连操作这一流程的防腐师本人都不愿意给自己的母亲做防腐处理。凯特琳·道蒂说,“防腐不能给我们带来内心平和,但是能让我们挣900美元。”

有了防腐化妆和豪华葬礼的加持,20世纪50年代成为了殡葬业“花里胡哨的年代”。不过,这样的花里胡哨并没有持续太久。在20世纪60年代,美国社会发觉了殡仪馆依靠丧事发财的秘密。1963年,英国记者杰西卡·米特福德出版了一本引起轰动的《美国式死亡》,将殡葬承办人描述为一群贪得无厌的资本家。她在其中揭开了防腐技术的内幕,指出这是“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秘密”,是在和美国公众“玩一个巨大、残忍、昂贵的恶作剧”。她告诉世人,每一具遗体都要“在短时间内喷洗、切片、穿孔、浸泡、固定、理发、剃须、上蜡、化妆、点缀、穿衣——从一具普通的遗体变为‘美丽的回忆’”。杰西卡·米特福德本人决定死后不办豪华葬礼,而是选择便宜的火葬。

凯特琳·道蒂对旨在消除悲伤的乐观主义葬礼进行了批评。她说,自己在进入殡葬业以前,也曾希望建立一家名为“死亡美学”的殡仪馆,在她过去的想象当中,人们应该用新鲜、好玩的方式悼念死者,殡仪馆举办着派对,播放着摇滚乐,人们把骨灰做成钻石戴在手上……但是她发现,这种乐观主义的方法,却是在否定死亡本身。

“我们需要意识到死亡。要承认这个人已经死了,他死后在家人心中留下了一个空洞。如果我们只是在说,多好啊,他度过了多棒的一生啊,那是在否定死亡。开个派对庆祝一番,是挺好的。可是也别忘了去看一看遗体,围绕死亡进行有意义的告别。”

从美式乐观主义到英式悲观主义:我们的社会在结构性地否认死亡

杰西卡·米特福德的《美国式死亡》在《纽约时报》畅销书排行榜上停留了数周,并使得1963年成为了“火葬之年”。这本书出版以后,美国的火化率逐年增高。这让殡葬业的既得利益者咬牙切齿。在1996年米特福德去世的时候,她的丈夫直接把她的遗体火化了,既没有奢华的装饰,也没有仪式,而且没有家人在场,只花费了475美元。

凯特琳·道蒂告诉界面文化,“米特福德认为过去的葬礼花了太多钱,这是真的。但是她的解决方法,就是让大家直接火化,没有任何丧葬仪式。虽然这种方法确实花钱更少,但是举行一些仪式,和死者在一起度过一段时间,或者只是坐在遗体旁边,其实也是非常重要的,这种做法对家人朋友来说有治愈心灵的作用。”她认为,今天我们确实应当远离殡葬业的过度商业化和暴利,没有必要在葬礼上花费很多钱,但是也不能完全将这个过程舍弃。“遗体不需要你惦记,它什么也不需要,需要遗体的是你。”她说,“只有看到遗体,你才知道这个人死了,退出了生命的游戏;只有看到遗体,你才能看清自己,知道自己也有那一天。”

其实,美式乐观主义和英式悲观主义虽然看似迥然相异,但是它们都在否认死亡。乐观主义用化学试剂给遗体进行整容和化妆,以此粉饰死亡;悲观主义则让人们直接彻底把遗体和丧葬仪式从文明社会中抹去。

过去,早期的火化炉上面有一个窥视孔,死者家属可以通过小孔窥看遗体火化,有些殡仪馆甚至要求家属必须亲眼看着遗体被送进炉膛。可是如今,殡葬业挖空心思,尽可能让死者家属远离和死亡相关的各个方面。这些窥视孔全部被封了起来,死者家属也不必再踏入火化间。凯特琳·道蒂所在的殡仪馆有一项业务叫“火化见证”,但是很少有人选择这项服务。道蒂在火化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。甚至,美国出现了火葬预约服务,人们现在可以在电脑前完成全部火化流程——只需要在网上输入死者的医院地址,填写几份表格,输入银行卡号,两周之后,邮递员就能直接把死者的骨灰快递到你家。不需要进入殡仪馆,不用目睹遗体,全部价格约为800美元。

粉饰死亡、逃避死亡,都是在把死亡“藏”起来。在采访中,道蒂说,我们的社会在结构性地否认死亡。

她指出,“其实不仅是殡葬业,医疗部门整体而言倾向于将人的寿命过分延长,把死亡看作是现代医疗系统的失败。这种想法是不对的。死亡不是失败,死亡是生命的自然组成部分。医院告诉家属,必须要和死亡斗争到底,这样,患者最后会在医院上着呼吸机去世,而不是在自己家里死去。”凯特琳·道蒂遇见的一位日本肠胃病学家兼大学教授告诉她,到2020年,日本的医生和护工会大量短缺,但是没有人愿意讨论这个话题。他的那些学生也从来不想给出临终诊断,宁愿参加8次解剖考试,也不愿意面对一个垂死之人。而她本人见过的延缓死亡的惨痛代价是在一具遗体身上——长期躺在病床上不动的病人会产生褥疮,没有死就会开始腐烂,并活生生被坏死的组织吞掉。她见到的一具遗体后背下方有一个足球大小、皮开肉绽的大洞,“狰狞得就像地狱之门”。

凯特琳·道蒂看到,不论是在医院,还是在殡仪馆,否认死亡的文化使得我们看不见残酷的现实——先是死者因为社会的沉默丧失死亡的尊严,接着家属又任由殡葬业控制着我们的殡葬方式。但是她也认为,如果其他的文化偏见,例如种族歧视、性别歧视、同性恋恐惧症都可以瓦解,那么我们也可以理性思考死亡。

积极死亡运动:“我们要夺回死亡权”

现在,凯特琳·道蒂正在致力于“积极死亡运动”。她告诉界面文化:“积极死亡运动,不是说要你在父母去世的时候保持积极心情,而是说,在一个更加健康的文化当中,我们会进行和死亡相关的对话。如果有个孩子跑过来问我,大家说我的奶奶长眠了,这是什么意思?这是说她在睡觉吗?我会说,不,她是死了。我会告诉这个孩子,死是什么意思,死去的人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。”

她说,今天,我们已经开始注重性教育,可是却依然忽视死亡教育。“在每个孩子八九岁的时候,可能就会出现关于死亡的疑问了。我们必须要让孩子意识到,一个死去的人,不会像卡通人物一样,在下一集重返舞台。”

除了更加开放的对话以外,道蒂认为,在殡仪馆里,面对亲人尸体的时候,人们应该选择接纳死亡,而不是拒绝或者隐藏死亡的存在。在北美,死者通常是上一秒刚断气,下一秒就被火速送往殡仪馆,交给专业殡葬人处理。但是,在她开设的“洛杉矶殡仪馆”里,人们亲自清理亲人的遗体,给遗体做清洁、穿衣服,安全、舒适地陪伴自己故去的亲人。直到遗体被火化的那一刻。

过去,葬礼承办人还一直向家属灌输遗体有害公共健康的观念。“在逃避死亡的文化当中,很多人觉得亲自整理遗体好像是危险的甚至是不合法的。人们觉得必须要经过专业训练才能照料遗体。这种想法是错误的,没有什么科学依据。”道蒂说,人类的祖先几千年来一直都在照料亲人朋友的遗体。“除非死者感染了埃博拉或者禽流感,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家人根本就不会接触到遗体。如果你的亲人是因为肝癌或者心脏病去世,那么由你来亲自处理遗体是完全安全的。”

凯特琳·道蒂告诉界面文化,在积极死亡运动的影响下,美国多个州通过了立法,现在在一些地方,人们除了选择火化,还可以选择对遗体进行碱水解(water cremation,把人体溶解为褐色、像糖浆状的液体)和人体堆肥(human composting)等对环境更友好的新型遗体处理方式。她还希望联邦各州出台更加完善的法律,鼓励自然殡葬、露天火葬等方式,让遗体在开放的空间当中自然分解,让自然和宁静取代冰冷的工业感。她说,把遗体安置在规划出的特定空间,就能够解决土葬和火化造成的环境问题。

“我们要夺回死亡权。”凯特琳·道蒂说。在她眼中,善终,意味着做好死亡的准备,把死后的事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,好消息和坏消息都及时通知给相应的人。也意味着临死前头脑清晰、没有遭罪,接受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事实,不做无谓的反抗。

“我们现在就可以思考自己和家人的死亡。你可以想想,自己有没有什么话想要说给谁听,但还没有讲出口。你想要什么样的葬礼,你希望谁来参加你的葬礼。有没有什么要事先做好的文件。如果火化的话,你想让自己的骨灰得到怎样的处理。”凯特琳·道蒂在采访中表示,其实,围绕着死亡,我们的周围会发生很多奇妙的人际关系变化,“我们可以不要非等到自己临终的时刻,而是可以从现在开始,从意识到死亡一定会发生这个事实开始。”